韩水法|那一年端午节
那一年端午节的景象在我的记忆里总是那么清晰,阳光灿烂,河水荡漾,堤岸上绿树接天,新衣服悦人。
这天,母亲给我穿上了一套白底印上浅红色小圆点的西式短袖上衣和短裤,与平常的衣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那时,我们孩子的衣服多数是母亲动手做的,中式样式,每到春节才换新。日常穿着的都是旧衣服。这套新洋装的样式和颜色就成了我对自己衣着的第一个意识,清新而明亮,久不磨灭,它是从城里买来的。父亲又说要带我去蒋村看龙船会,我便高兴得在这个小小的镇上跑来跑去轧闹忙。

2024年蒋村的龙舟比赛
端午前几天,气氛就慢慢地热了起来,熟人在街上碰到,就打招呼说,“你们家粽叶备好了?”“你们家的糯米真好啊!都淘好晒出来了。”性急的人家已经从大门里飘出了粽子开锅的清香。
龙船会,自是余杭水乡一带大人津津乐道的谈资,小孩热切的向往。但真的要去看,在我好像是第一次。
在端午前,就有摇船航到河埠头停下,有人说,是划龙船的人来兜份子了。于是,就跑向河埠,与几个大小孩一起,跟在那两个从船上来的人后面,看他们挨家去兜份子钱。说是份子,给米也行,给肉菜也行,给钱也行。那时的水平,一家如拿得出猪肉,那是很“海威”了。
蒋村的龙船会在深潭口。余杭一带把宽阔的水面叫做漾,如千金漾。深潭口虽然不叫漾,但大家都说,那里有一大片漾。
岸边站满了人,竹林边,树丛下,大家兴高采烈地挤在一起谈笑,不时有人呼亲唤友,清丽的吴音就会划过好多个人的头顶,落到被呼者的耳中。我看得见这场景,是因为骑在父亲的肩上。
水面上有许多龙船往来。一艘高大的龙船划了出来,人群响起一阵欢呼。我记得它有两层,宽大得很,比平时乘过的船都大。船前有龙头,船上插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旗帜,放眼望去,很威武的样子。突然,一声低沉的声音长长地传了过来,旁人说,这是海螺号。自此之后,我就一直以为,划龙船要吹海螺。
每想起故乡往事,这艘船还时而会在脑海中浮现,在波浪起伏的水面昂首航过去,后来见过各式各样的龙船,总觉得没有它的威武和沉着。在余杭、德清一带,日常的河船有摇船和划船两种。摇船是大船,驱动工具是橹,划船是小艇,划楫击水而行。摇橹是一个技术活,也是力气活。在水乡的公社里,要挣十分工分,壮劳力的满分,就必须会摇橹。划楫我还在行,却从来没有学会过摇橹。
在运河里,有运货物的大船,要几个人一起扳橹。留下镇上有一个跑过船的老人,很喜欢对小孩吹嘘自己行船的经历。他说,他当水手的辰光,一天要吃十七斤米的饭才够饱,要不就摇不动橹。我看着他瘦小的身材,觉着十七斤米的饭一定是供一船水手的主食。不过,大的货船,仅靠摇橹,力道是不够的,在内河,要有人背纤牵引,所以大河两边,桥底下,都留有纤道。在运河里,大船还树着帆。在我少时,见过余杭塘河上偶尔驶过的一两艘帆船,在钱塘江边则看见白帆点点。所以,每吟起“归帆去棹残阳里”,浮现的是钱塘江上飘动的帆影。
龙船会是民间的活动,要比的主要有三项。首先就是比龙船,要看哪个村坊的龙船长大、豪华和好看。其次是比技术,人们看龙船比赛,不仅看划得快,也要看划得漂亮,在平静的水面上行出花样,有乘风破浪的样子。龙船的船艏要一伏一起地穿进水里,又从水里冲出头来,一低一昂地前行,方能引来人们的喝彩。再者就是比勇气,龙船最后要抢标,不免相互碰撞,划技不精,水性不好的人,是不敢来划龙船的。在先前,碰撞是龙船比赛的必有项目。
那天,我记得发生了龙船碰撞,水手落水的事件。听大人说起,以前碰撞还要激烈,甚至有人死伤。龙船会,余杭一带民间就叫作斗龙船,说得正是这个意思。民间各色节日庆祝活动,如由村社集体组织,只要多村参与比赛,竞争就不会止于表演,也要有争斗。福建、广东一带串村的舞龙,也是如此。这种争斗会控制在一定烈度内,仿佛足球、篮球等的合理冲撞;不过,在民国之前,它们的勇猛常常胜于美式橄榄球和冰球。
逢年过节村社竞斗风俗大概很早就传到了日本。二零零三年九月初在日本时,我在大阪岸和田观看过一次颇为有名的花车祭。祭就是节,附近村社个个出动装饰得富丽堂皇的花车,车厢中央放着一尊神。车上站着十几人,车盖上还有人在跳来跳去表演,其中有一人为全车的指挥,不时高声叫喊。大花车两边各系着一条长长的粗绳,前后都有人拉着。在前面拉车的两排人有中青年汉子,也有少女和儿童。车后面的两根绳子,由壮汉拉着,可能是为减速和控制方向,还有随着车奔跑并前后照顾的几十人,其中有儿童的母亲们。前面拉车人跑着步,车在道路上快速行进,在道路的转弯处也不减速。快速转弯正是花车节的重头戏,相当惊险,稍不注意,车就可能倾覆。据说,在先前,各个村町为了争强斗胜,冲在前头,花车常常发生冲撞,引起死伤。后来,政府禁止冲撞,所以现在只是一车一车前后相续行进和转弯,两车或多车冲撞的现象不复出现,但快速转弯的过程依然惊险。看到那些七八岁儿童,十来岁少女也与成人一样奋力奔跑,不免令人有几分紧张。
现在,端午的龙船会似乎已不复为民间活动,而是有组织的表演,内容趋于无聊,竞斗性更是衰弱,许多颇有内涵的传统特征渐渐地失去,越来越不好看了。
很久之后才知道,一九六四年前后,浙江的经济从三年狂热的灾害中恢复过来,物质供应逐渐正常,在全国首先取消了粮票,人们才有了余钱办龙船会,规模一时也很大。过了一年,“文革”就降临了,龙船会又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我的龙船会印象也就停留在了这一年亲历的体验上,只是始终鲜明。
2020年1月7日完稿于北京褐石园听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