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飙:从“内卷”到陌生化,现代人的精神困局

本文摘自:《你好,陌生人》,作者:项飙,题图来自:虎嗅(张一然拍摄)

谁是陌生人?

陌生人不仅仅是不认识的人。世界上从来有无数我们不认识的人。如果不认识的人是遥远的、跟我们没有关系,那么他们并不一定成为一个议题,甚至不会进入我们的意识。意识到世界上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而且这些人可能和我有关,这本身是一个现代现象。

在前现代社会,陌生人的出现往往成为一个事件。陌生人要么被定义为敌人,要么成为被额外热情接待的稀客。在拉丁语系里,敌意(hostility)和好客(hospitality)两个词同根,都来自 hostis(外人、来自远方的人)。敌意和好客可以在片刻间转换。

我们在今天讨论陌生人,不仅是我们需要处理冷漠和自由、疏离和解放之间的关系,也是因为 21 世纪初的中国社会在经历一个更具体的趋势,即陌生人社会的进一步 " 陌生化 "。

" 陌生化 " 指 20 世纪末以来出现的几个趋势。

首先,陌生在日常生活中变得普遍而平常,陌生人和非陌生人之间的界限在淡化," 内外有别 " 不再那么重要,人们对陌生人的戒备和恐惧、好奇和关怀都变得稀薄,而" 无感 " 是对陌生人的最大感受。

其次,让一些年轻人紧张的,不是怎么和陌生人打交道,而是怎么和熟人来往。人们刻意把关系维持在陌生或者准陌生的状态。而且,亲密关系也越来越容易陌生化。亲密的人突然成了不认识的人,少数年轻人甚至希望通过 " 断亲 " 来保护自己。

如果说,在经典的现代状态下人们意识到陌生人是跟自己有关的,在今天,人们感到认识的人和自己无关。到最后," 陌生化 " 也意味着自己成了陌生人。自己不能够认得自己究竟是谁,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当自己做出一个决定,甚至当自己爱上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上的时候,自己不断地怀疑:我的决定、我的爱是真心的吗?" 爱无能 " 是陌生化的一个后果。

" 周末恐惧症 " ——周末看着时钟一秒一秒地走,巴不得快点到周一别人给自己布置任务才觉得踏实——是另一个自我陌生化的例子。自己不能够跟自己单独在一起。

在一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社会,人们可能感到不安,也可能感到兴奋;而在一个 " 陌生化 " 的境地,弥散的是孤独和迷茫,是存在意义上的不安——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和世界、和自己相处。人们担心的不是一个陌生人突然来骗自己,而是怕自己会变成跟某一个陌生人一样,会突然爆发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

反向共情

在今天的中国,人和人互相陌生化,不是因为觉得别人和自己太不一样,无法理解对方,而可能是相反的,觉得大家和自己太像了。既然大家都差不多,我们就失去了好奇心,没有兴趣去了解别人。

大家都一样,也就意味着彼此的利益考量相似,随时可能会有竞争和冲突。因为大家太像了,如果要打开对方,可能会暴露出自己的伤疤。因为大家都一样,对方的挣扎不值得特别同情,对方的成功也不值得特别庆祝,对方对事业的热情也值得怀疑。一位建筑学院的博士生告诉我,她曾在美国交流,她特别用心地做了一个交通设计的作业项目,同学们见了都很兴奋,但是一名来自中国的同学说的第一句则是:" 你怎么这么卷啊?"

这是一种共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这种共情,和我们平常所说的、形成深度理解的共情很不一样。

奈杰尔 · 拉波特(NigelRapport)强调 " 任何人 " 意识(任何人都可能会有这样的经历、" 下次可能是我 ")让人们超越自己所在的具体的生活世界,意识到人类的共通性。" 这种不可还原的生命力量(forceoflife),通过超越任何将其还原或分类的尝试而体现出来 …… 使我们能够超越政治范畴,承认我们的同一性。"

但是," 大家都一样 " 的想象也会导致陌生化。一个人感到孤独,可能是因为你找不到和你相似的人,但也可能是因为当你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和你相似的人。生命的意义和归宿都已经被定义好了,大家都是对彼此的复制。无可言说,不需要言说。所以我称之为 " 反向共情 "。

为什么共情有可能从 " 正向 " 变成 " 反向 "?两者之间的一个重要差别可能是它们的出发点。正向共情的预设更可能是 " 人人不一样 ":生活是多面向的,人是复杂的,每个人的经验,特别是此刻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正向共情从 " 人人不一样 " 出发,带着尊重和兴趣,在交流过程中发现彼此之间具体经验的重叠和类似。反向共情的起点是 " 人人都一样 ",它甚至把人人都一样作为看见的前提:只看见一样的,不一样就意味着不正常,不应该出现在我的透明世界里,是屏蔽的对象。反向共情从 " 人人都一样 " 出发,看见了不一样就觉得是干扰,是异常,或者是对方在假装。

" 反向共情 " 是一个人为建构的结果。" 功利化假设 " 是其建构过程中的一个侧面。功利化假设并不意味着把彼此想象成竞争对手。它指人们应该按此预设去理解世界和处理人际关系。既然大家做事情都有各自的计算,所以最好不要多问,也不必多问。

功利化假设也是在提醒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最能够带来真金白银的事情上,对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没必要去管。这和以己度人、由己及人不一样。以己度人和由己及人中的 " 己 " 是明确的,从确定的自我意识出发,假设别人和自己是一样的。而反向共情和功利化假设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自我意识作为出发点。它强调的是所有的人 " 应该 " 一样,要按照这个 " 应该 " 来设定自己怎么想和怎么做,不是以己推人,而是以人推己。

功利化假设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个自我保护机制。它把生活里那些情感上的复杂、细微、不能功利化的内容尽量剔除,世界从而变得简单而透明,思考因此快速而丝滑,单一的逻辑可以解释所有的事情。

建构反向共情的另一个机制是 " 去历史化 ",即把自己生命中不体面的、不符合主流期待的、和眼前的利益追求没有关系的那些部分尽量切除。

何袜皮在和我们的对话中提到一个案例,一名父亲为了新的婚姻的美满杀死了自己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固然是一个极端得不能再极端的例外,但是也反映出具有普遍性的心态,即新的开始似乎必须以彻底埋葬过去为条件。和去历史化相联系的是去现实化。

精心呵护的 " 人设 "、对照片甚至网络会议镜头的自动美化、网络小说中对 " 双洁 " 或者 " 双处 "(主人公在心理和生理上都是处女或处男)的推崇,都是在给现实化妆,把自己变得没有历史,变得和别人期望的一样。

处女膜修复手术之所以残酷,不仅仅是因为它要掩盖过去,用生理手术把自己锁定在要对自己和对别人终生撒谎的死角,也不仅仅是因为它意味着向低俗力量下跪、出卖生命经验和尊严,而且因为这种切断、这样的去历史化和去现实化,让人真心实意地痛恨自己,诅咒曾经爱过甚至现在依然爱着的人,希望他们不要存在。自我的清洗漂白,把自己交给了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