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那得长流水 为有源头活水来

◎群山

我尝数次清书,然每每忆及实施时那种优柔寡断的情形,实感不可道也;但正因如此,我竟留下了好些在别人看来或许已不具留存价值的书,即如这册《长长的流水》便是其中之一;而留下的原因,主要的竟是喜欢它的封面和插图。董桥云:最后迷的是装帧。说的原来不错。

《长长的流水》的外观,看上去的确很美。钱君匋在其《谈艺录》中说:“一本书放在一千本书中,要能第一个吸引读者的视线,使之不忍离去,不由自主地想翻开看上一眼,这本书的装帧才算是成功的。”(转引自章桂征主编《中国当代装帧艺术文集》)倘比照如此标准,则《长长的流水》的外观设计无疑是成功的。然而,作为资深书装艺术家,钱老先生的这番话里,却嵌入了“第一个吸引读者视线”和“算是”的词句,这似乎在提点我们,欲真正品赏一本书的装帧之美,则回到文字文本之中,仍然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步骤。

《长长的流水》是刘真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作家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八月初版。捡其所录,凡十四篇,其中《长长的流水》一篇,大约乃作者颇为自得者,故而径直以篇名作了书名。这篇小说以第一人称角度,叙述了“我”与李云风大姐在抗战休整期,于太行山深处共同学习、生活的一段经历。大姐是一个资历深且有信仰、有文化、有情义的县妇救会主任。而“我”虽只十三四岁,但却是一个有着三年情报经验的排职女战士,多少有些自负和任性。从前线来到后方,且被分配到由大姐任组长的学习班,“我”甚至有些不服。但在相处的一年多里,大姐却不仅在生活上像长辈般呵护着“我”,而尤其在思想和文化学习上,更像启蒙老师一般,循循善诱,言传身教,引导、督促“我”多读书、写日记,犹涓涓细流滋润着“我”,使“我”逐步明白了她的“革命需要有文化的好干部”的训诲,而逐步成长为一个出色的文艺战士。总的看,这篇小说虽无奇崛结构,也无华丽辞藻,但形象鲜明,感情真挚,允为集中上乘之作。

这部小说集的封面即是这篇小说的“文意图”。这种封面、书脊和封底使用同一图案装饰图书的方式,目前在专业上似乎还没有统一的叫法,我权且也称之为封面罢。倘试着将页码自正中分开,再反向置于桌面,则映入眼帘的乃是一条小溪;这小溪逶逶迤迤,自右而左,由远及近,穿过封面、书脊、封底,从眼前汩汩流过;除却三五农舍之外,溪旁一切全无,而透窗的如豆灯光,似乎提示着夜的寂静,这寂静让读者似乎能够听到那小溪低声细语的诉说。倘若仔细品赏,那溪水中既无落红浮绿,亦不见大头小尾,似乎在宣示它拒绝喧嚣的、浮躁的、无向的流动;而被画成三个“S”形,不仅具有音乐的节奏,且也象征着一波三折的哲理,暗寓着在残酷的战争年代里,特殊的个体生命在运行中的曲折、艰辛、抗争、前进,以及痛苦和欢愉。画面清雅秀丽、冲夷空灵,却又因此愈加深邃、悠远,在整体上显得统一、协调,极为悦目。尤其是那线条,画家并无刻意用力,但却极为流畅、写意,似是自然而然的生成,着实令人回味不已。

写下这些,乃自以为已然有得。但却又忽然想到《白石道人诗说》中的一句:“知其妙,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遂不免惴惴,疑心自己是否已经过度解读,但为真正得到这“文意图”的妙谛而一图快意,我却不免又要因书及人、因画及人了。

《长长的流水》的作者刘真,原名刘清莲;一九三〇年生,山东夏津人,后随父母迁住河北,十岁于冀南参加八路军,当过交通员、文工队长,坚持自学写作,较早开始发表作品。新中国成立后尝于东北鲁迅文艺学院、北京中央文学研究所进修,并先后在作协武汉分会、河北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其《我与小荣》曾获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一等奖,乃彼时与茹志鹃齐名的女作家。需要指出的是,通读这部小说集,我发觉其中大多留有她自己真实的影子,其主人公若不是“我”,则径直以“青莲”“小刘”现身,且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均可与现实对号。她的小说,似乎不大追求构思和技巧,却又让人分明感到她有一种特别的“技巧”,真人、真事、真景、真情、真意,均借以从心田自然流出,竟无丝毫造作。然而,这位对当代军旅文学做出重要贡献的女作家,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

为此书作装帧、插图的是孙滋溪。他原名孙庞德,曾用名孙子系,一九二九年生,山东黄县(今龙口市)人,九岁即参加抗日斗争,当过儿童团长、游击队勤务员,十五岁正式参加八路军,此后又在平津、渡江等多次战役中从事文艺宣传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仍在部队从事美术创作,一九五五年入中央美术学院进修油画和版画,毕业后留校任教,后加入多个国家级美术组织并参与领导工作。繁忙的教学和工作之余创作不辍,其石版画《小八路》和油画《天安门前》《母亲》等于海内外均极具口碑。相对于刘真,我较早就知道了孙滋溪的大名,但却是因为喜欢他为曲波的《林海雪原》所作的插图,那是其油画艺术的成名作。但若非《长长的流水》的版权页有明确标示,则任是如何我也不会想到这纯正的白描,竟是出自他的手笔。事实上,油画只是他所有作品中的冰山一角,更多不被人提及以至于遗忘的,乃是散落在图书、报刊中的白描插图,而表现的主题,正是他以小见大、以朴素见纯真的思想情感和美学追求。

我不知道以上算不算“症候式分析”,但却由此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即刘真和孙滋溪均乃山东人,年龄相仿,经历相似,且志趣亦同。倘索性犹四川书友那样“摆一摆龙门阵”,我发觉他们的笔名更有意思:刘真者,“留真”也,留下自己真实的心迹也;滋溪,不就是被源头之水滋润着的溪水吗。此端的是无由而为的随心,还是出自肺腑的刻意?《长长的流水》的目次,乃以写作时间顺序编排,由此似可梳理出作家思想“溪水”的源头。而孙滋溪的装帧(彼时所谓“装帧”,大多仅指书籍封面)和插图,却完全舍弃了自己擅长的油画,改用纯粹的白描,其表现的情感,便不仅仅是为了配合作品的清丽风格了罢。就其选择插图的篇目来看,《我和小荣》与《亲家》表现人民群众抑或兄弟姐妹及母亲无私的爱,《长长的流水》则表现师长、战友纯真的爱,如此逐层推进,合并成为如封面那样的、一条暗含生命律动的潺潺小溪;倘说这是为刘真而画出的“留下的真迹”,则又何妨认为,这其实是他自己的一种诉说方式,是被滋润的小溪对其生命源头的怀恋、感恩和纪念。这一点,我们从他的多数作品中也可以得到求证,他甚至说过:《小八路》画的就是我自己。

如此看来,作家和画家,由于生命体验相同,故灵魂融洽,思想共振,他们一写一画,笔笔皆述心之语,幅幅均自家写照,如此书里书外,画前画后,既已高度契合,由此得以制作出一个时过六十多年,却仍然被我乃至更多的人心心念念的文本。

七百年前的朱晦庵《观书有感》诗云:“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明白如话却又直指人心。而《长长的流水》的作家、艺术家之所以能够制作出如此优秀的文本,其“源头”正是他们怀抱的纯真与爱;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批具有美好心灵的作家、艺术家,我们才得葆一缕书香的悠悠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