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上热度最高的剧,在讲怎样的故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入场 Neophyte,作者:葛绒,原文标题:《红果上热度最高的剧,在讲怎样的故事?》

今天,微短剧的崛起已经不是新鲜事,如果我们在地铁公交或者高铁上留意身边的人,就会发现微短剧观众的密度越来越高,这种观察能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它对大众的吸引力,短短几年间,微短剧已经快速抢占休闲时间,让大量观众欲罢不能。

数据也证明了这一点,作为最大的微短剧独立平台,红果 App 的月活跃用户已经达到 1.66 亿,在全部网络视频平台中,仅次于优酷,排名第六,也是月活断层排名第一的微短剧平台。

面对微短剧的崛起,一种声音认为,微短剧中充斥着低俗、浮夸的剧情,毫无艺术价值,也不值得被过多关注,另一种声音则认为,微短剧既然能俘获如此高的活跃用户,在未来,它也会诞生自己的艺术价值,并收获更多的观众,夺下原属于电影和电视剧的观众市场。

每当一种新兴的大众娱乐出现,都会引来类似争论,这一点都不新鲜,但我们往往容易沉溺在立场争论中,忽略了新娱乐形式接受机制的复杂性。

当红果短剧成为第六大视频平台

从 2019 年到 2024 年,微短剧异军突起,悄无声息地收获了足以匹敌传统剧集的观众,被以字节为代表的互联网大厂视为新的业务增长点,也制造了一个新的 " 艺术门类 "。据最新数据,红果短剧 App 的月活跃用户已经达到 1.66 亿,直逼优酷,成为国内第六大 PGC 视频平台。这意味着微短剧在商业上已经具备和主流的影视作品对垒的能力。

市场的变化让很多传统影视业内人士感到威胁,他们也都密切关注着微短剧的发展,部分人对短剧的发展持乐观态度,在综艺《无限超越班》第二季中,演员郝蕾和香港 TVB 总经理曾志伟都表示,传统影视圈应该重视短剧的崛起,应该关注观众的选择,演员也没必要过于执念于传统的影视剧。

而另一边,有人则认为传统影视的价值不可取代,导演贾樟柯最近密集观看一些短剧后表示:" 看完短剧,我更想拍电影了。" 同时,他还在微博上饶有兴致地把玩短剧梗,他最近的某条微博是这样写的:" 有人送了一个专业看短剧的器材给我,虽然没有留名字,但我猜一定是林氏集团总裁林清月送的。放眼大夏,她们家的产品是最好的。就算你有至尊七星黑卡,买她们的产品也要排队。江北六大家族对我这份礼物羡慕不已,就连不服气的楚家,也给我发来了祝贺短信,真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无论如何,微短剧仍在不断扩大它在影视市场上的份额。2024 年,中国的微短剧市场规模突破 500 亿大关,甚至超过了同年的电影票房 425 亿。预测显示,2025 年短剧市场将达到 680 亿元。这一现象背后,短剧的两大优势是关键:一是碎片化的观看时间,二是即时满足观众情绪的需求。

在微短剧行业内,人们对微短剧商业模式,投流的风险津津乐道,说到内容,则大多数人都用几句话一笔带过,这几句话一般是:短剧就是满足下沉市场的产品、无须关注内容本身、下沉市场的观众想要的只有爽。

这些话也许部分是事实,但微短剧观众的口味真的那么简单粗暴吗?他们真的只想要爽,而不会从短剧中获取其他体会吗?除了当下的平台数据,不断扩大的经济收益,我们是否还有其他角度分析微短剧的未来?

如果站在传统影视行业的立场,我们很容易像贾樟柯一样,认为电影仍然具有必要性和生命力,但我们不能否认,微短剧大量的观众,也仍然具有他们自己复杂的审美体验,微短剧能够在极端的时间内迅速崛起,这些作品内部的审美机制应该被更多地讨论和看见。

也兴专业人士可以很自然地想到,文化研究理论中,关于大众文化早有深入的研究和探讨,今天的微短剧仍然是一种新兴大众文化,它的形式和内容,自然也脱离不了文化理论的讨论范围。

大众文化研究有四种倾向:分别是 " 整合说 "" 颠覆说 "" 抵抗说 "" 斗争场所说 "," 整合说 " 认为所谓的大众文化是文化工业强加在大众身上的一种伪文化," 颠覆说 " 则恰恰相反,认为大众文化是对文化工业的颠覆,最终将战胜文化工业对社会的控制," 抵抗说 " 相比 " 颠覆说 " 稍显悲观,认为大众文化是一种 " 弱者的艺术 ",只能改善日常生活中微观的政治环境,最后," 斗争场所说 " 认为大众文化是斗争的场所,不同的社会力量在大众文化中斗争并试图获得文化领导权。

我们从任何一部微短剧中都可以从这四种研究中收获对这种文化和这个行业更深入的认识,所以,微短剧究竟更接近一种颠覆或抵抗,还是更接近文化工业对大众的控制,亦或成为了文化斗争的新场所呢?

要搞明白这一点,我们不妨找一部足够热门和典型的微短剧认真分析一下。

红果上最热的剧长啥样?

因为微短剧产量巨大且良莠不齐,很少有人带着专业的视角去分析一部微短剧,但这不代表这件事不必要。2025 年年初至今,红果 App 热度最高的微短剧是《好一个乖乖女》,如果我们要选一部剧来代表当下市面上微短剧的平均样貌,这部剧一定有资格。

从剧情来看,按照流俗的说法,《好一个乖乖女》无非是堆砌了种种网文套路的又一部流水线产品,它的剧本源自同属字节跳动旗下的 " 番茄小说网 ",作者是 " 我煞费苦心 ",这部小说共 30 万字,完结于 2023 年 12 月。在小说页面,我们可以看到,这部小说被打上了 " 豪门总裁 "" 腹黑 "" 豪门世家 "" 双洁 " 这样一些标签。

主角鹿鸣野生活在一个极度压迫的家庭,父母因为伯父的阴谋而车祸双亡,伯父母收养了她,一直用禁闭等手段控制她的自由,对她非打即骂,她为了离开家庭获得自由,利用了出现在自己姐姐婚礼上看起来颇有权势的男子段休冥,最终实施了对伯父母的报复。这听起来是一个老套的故事,然而它能获得流量的成功,这至少说明,哪怕这些老套的元素,在这部剧中也最大化发挥了它们的观赏价值,最大程度俘获理了观众的注意力。这是怎样做到的呢?

我们很容易想到,剧情的核心——脱离家庭,完全追溯到 " 娜拉出走 " 的母题上,这个久远的母题,在今天仍然能引起共鸣,哪怕仅仅是在一个听起来老套的,没有新鲜感的故事里。

这说明《娜拉出走》在今天仍然有其生命力,它可能揭示了某些当下能引起共鸣的新现象,然而是什么呢?我们的确发现了回答这个问题的突波口:在剧中,出现了不少明显的 " 漏洞 ",一般来说,我们会认为这只不过是微短剧压缩成本不得不呈现的 " 粗制滥造 "。但如果抽取剧中最突出的那些 " 漏洞 ",我们会发现,这种 " 漏洞 " 恰恰回答了我们的问题,一方面,这是一个普通大学生的生活体验的戏剧化,豪门的壳子只不过是一个舞台。

鹿鸣野出走的目的地是伦敦的一所艺术学院,她是偷偷考研考上这所艺术学院的,这里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符号——考研,稍有 " 社会常识 " 的人都会知道,进入英国的大学一般不会用 " 考研 " 这个词。所以,在剧中," 考研 " 这个符号没有被修改地更 " 符合事实 ",客观上提醒了我们,故事讲的是当下某种更普遍的生活经验。

今天,仍然有不少以女性(也包括一些男性)面临着 " 娜拉出走 " 的生活现实,对于他们来说,家庭并不是被现代社会的神话宣称的那种温情的私人空间,而是仍然保留着父权与宗法的底色的 " 牢笼 ",对于不少年轻人来说,求学往往成为一种 " 娜拉出走 " 的手段和资本。

如果以此作为钥匙,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打开《好一个乖乖女》的另一重叙事,正如剧中女主角将真正自己心境的画作藏在表面掩人耳目的画作下面,我们在故事表层看到的是用浮夸的豪门背景塑造出的种种权力欲与受虐欲本身,是女性在父权制文化内部试图操控欲望机制。

可悲的是,这种操控仍然不免要一再使用充满父权压抑气息的 " 豪门 "" 霸总 " 元素。然而,在这种颇具悲剧气息的表层之下,却能看到女性写作者潜意识的真正表露。我们可以抽取更多类似的 " 钥匙 ",比如:鹿鸣野长期遭受家暴,喜欢画画,希望去艺术院校深造,晚归会被家长严厉斥责,这些剧情都很贴近当代年轻人的现实体验,正是这些略显 " 出戏 " 的情节,让我们看见隐藏在 " 豪门 " 和 " 霸总 " 背后的社会现实。

微短剧中的时代病

如今的微短剧生产和投放,很大程度上遵循数据实验得出的生产策略,每一个产销环节,也都高度简单化。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从业者大都不对短剧的内容抱有太高期待,他们更多地关心这个产业带来的经济收益。

据一个微短剧编剧透露,一个新人编剧最快一个月可以写两部 60 集的短剧,写作基本上就是套模板,也很少修改。他说:" 短剧本质是个娱乐产品,看完爽了就可以直接冲厕所。"

在这个意义上,微短剧的确看起来像是文化工业强加在大众身上的伪文化。

在《好一个乖乖女》中,我们也看到了很多和女性自身经验非常契合的要素,呈现了很多人对现实压抑的反抗共鸣,比不少高度个体化的 " 精英艺术 " 更加有冲击力,这说明,尽管微短剧的生产是高度流水线化的,但 " 爽 " 的背后,仍然蕴藏着复杂的社会情绪,在这个角度,我们又能看到观众在这种微短剧中获得了自己对于生活之渴望的共鸣,可以说微短剧具有 " 抵抗说 " 的成分,即它客观上是一种 " 弱者的艺术 "。

美国学者珍妮斯 · A. 拉德威(Janice A.Radway)的著作《阅读浪漫小说》对此给出了合理分析。和微短剧相似,美国上世纪被批量生产的浪漫小说曾被当时的家庭主妇广泛阅读,作者分析到:美国女性阅读浪漫小说和英国劳工阶层一样,都是将一种大众文化视为一种逃避的方式," 一种令人愉悦,但与日常生活中的事务并无多少关联的东西。"

当然,今天的微短剧观众更多元,他们在剧中看到的也并不是与日常生活中没有关联的情节。但这恰恰让两者相似的内核被凸显,类似的大众文化产品,都通过某些关键情节或者要素满足了接受者的欲望,看起来保守甚至低俗的情节更多地作用是用来串联故事,或者烘托气氛。

但为什么偏偏是微短剧这样的形式在今天崛起,并且获得商业效益呢?

首先,从制作团队来看,微短剧的大规模出现,其实是后疫情时代,大项目投资减少,大量影视行业人员无处可去,从而被逼出的 " 下策 "。其次,从基础设施来看,以抖音为代表的互联网短视频已经 " 培养 " 了大量习惯观看 3 分钟视频的观众,同时,闲暇时间不断被工作和通勤压缩,越来越多人不得不试图化最少的时间满足自己的娱乐需求。最后,以互联网公司为主的大平台把自己的运营模式移植到了影视剧制作中,短剧的生产和互联网大厂的工作方式有诸多相似性,最大程度上切分了创意工作的流程,使得其无限接近流水线。微短剧最终呈现出的,是各类刻板元素的大集合,创作者的自由被压缩到仅仅利用这些刻板元素进行排列组合。

微短剧的创作者,特别是剧本,一般都来自海量的网络文学作者和不少底层编剧,导演和演员也主要来自影视行业更加基层的人群,据《2024 微短剧行业生态洞察报告》,微短剧行业各岗位平均工资都在 1 万元左右,而观众则主要是习惯于欣赏 " 爽剧 " 的人群,包括大量中老年人。这个行业是大量影视基层从业者自救的产物。微短剧当然可以被认为是文化斗争的新场所,但这个场所是高度紧张的,市场竞争高度激烈,生产流程和工作压力非常大,哪怕它可以成为大众进行文化斗争的场所,空间也非常狭小,更多的从业者和观众,事实上只不过是在被压缩的时间和成本中勉力维持被极度压缩的收入和娱乐。